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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拍了三次裸照,差点家庭破裂 | 三明治

张仪 三明治 2021-02-01



文|张仪

编辑|万千



在澳洲的一栋别墅里,我见到了摄影师杰西。她是一位母亲,而那天正好是母亲节,蹒跚学步的儿子在家玩。杰西穿着蓝色背带裤,金色的头发随意地绑起来,高高瘦瘦地不像生过小孩。杰西家是传统的别墅,大大的客厅和厨房以及餐厅一体,她在客厅搭起白色背景布,在角落架上灯。 正式开始拍摄时,杰西让母亲带儿子去外面。


一切就绪,我开始脱下自己的衣服。


我是杰西的裸模。杰西会从手机里翻照片给我看她想拍的动作,我们一起挑合适的动作来拍。动作不难,但都极其扭曲,四肢和躯干交织或覆盖成为一尊线条奇异的雕塑。因为没有露脸,我不需要考虑我的表情,我要做好一个会呼吸的静物,展览、放大、扭曲我的身体。


这不是我第一次拍摄裸照。




第一次拍裸照


2016年年初,大四放寒假,我从厦门回到北京,突然收到了一个合作很多次的摄影师朋友一口气发来满屏语音和一些截图。他说,你知道九口走召吗?他在拍一个自己的纪录片,4月份要来厦门拍照,现在纪录片的导演在找模特,你感兴趣吗?不过是裸照,你一定要想清楚。想拍的话我把沈导的微信给你。


九口走召这个名字我在大学社团里参与话剧《阴道独白》的时候听说过。当时我在导演组负责舞美,每天帮剧组查资料,微博大数据向我推送了他的微博账号,从此我对这个拍摄女性裸体的摄影师的作品深深着迷。他的模特从来都是普通女性,高矮胖瘦都有,但是照片里每个人都好美,冷清又销魂。我还买过他的签名版的影集。


我立刻回复说,好的,让我加一下他吧。摄影师朋友问,你这么快就回复了,真的想好了。我用一秒钟想了想,如果不拍后悔吗?会,错过做九口的模特我会后悔一辈子。想好了,拍。


那部纪录片的导演姓沈,是个很健谈的福建人。刚好那时他也在北京,就约我到咖啡馆见面先聊聊。咖啡馆在天坛附近,窗外就是红红的城墙,冬天阳光又白又冷,游客和行人在红墙的底色下穿梭、驻足拍照。去的时候还看到一大群鸽子高高低低地飞,附近没有高楼,鸽子的飞行轨迹也很疯。我心想,这个地方也太北京了。


过年前咖啡馆很嘈杂,我们坐在离吧台不远的小圆桌,两边都是聊天的漂亮姑娘小伙子。沈导留着山羊胡,四五十岁的样子,非常瘦。他先自我介绍,仔仔细细把经历介绍了一遍,又更细致地说了拍摄细节,让我心想之前是不是很多人把他当做骗子?


那天,我和沈导那天聊了很多,我介绍了自己喜欢九口的缘由、自己对于拍九口走召作品的看法等和参与话剧《阴道独白》时发生的故事等。聊了很久之后,他突然小心翼翼地问:你应该不是处女吧?我说不是。他说那你谈过几次恋爱?我说没谈过。突然他的目光变得很复杂,在沙发座上向后仰头又前倾,双臂支在小圆桌上调整坐姿,“那这样的话......"我不知道他没说完的是什么。我知道这不是一个符合传统的恋爱过程,两个人不合适,就没有必要给出承诺再进一步了。我向沈导表示,自己参与九口走召的拍摄,以及成为他纪录片里的一部分没有什么顾虑。


几周后,我在沈导的引荐下,第一次见到九口走召。九口和网上的照片一样,穿着一身黑衣,单眼皮,个子很高,一头黑亮亮的长发顺顺直直地垂坠在脸两侧。我遏制住自己想要去摸摸看的冲动。九口听说我是在微博上关注到他的,笑说:“你在微博上搜索了什么词?阴道吗?”我说:“是啊,大数据挺准确的。你没写也能搜到你。“九口是个很好说话的人,我完全不记得我们聊什么了,就记得挺开心的。


转眼到了四月,我也开学回了厦门,准备毕业论文,没有课可以很自由去安排时间。九口在厦门一家画廊的做驻地艺术家,住在了二楼的民宿。我下午见到他时,九口坐在一楼的木头椅子上,在大方桌旁边喝茶玩手机,还是一身黑衣服,等导演和画廊助理来了就拍。他说来的时候袜子没带够,厦门太潮了袜子洗完都干不了,在北京洗完很快就干掉了。


导演来了之后就上楼去九口房间拍。一张靠墙角的双人床,对面是落地窗,没有拉窗帘,窗外面有迷彩布罩着整一层,外面看不到里面,里面透光还是能看到街景,迷彩布就在外面飘啊飘。


在拍之前九口掏出了一个小小的厚本子让我用笔写同意书,内容是就是拍摄同意书和肖像使用授权。本子里每一页都是不同的模特写的,同样的短短几行字被不同的字迹写满了半个本子,每人刚好一页,我只要照着前一页抄就好。我从没想过拿裸照赚钱,但是非常想看看九口走召眼里的我,他能拿我照片赚到钱最好。内容里授权商用等的条款我都照抄不误。只是没想到还有人用这么复古的方式,万一丢了小本子岂不是这么多模特的同意书都没有了?


我写完了就开始拍了。那天我穿了一个两件套的深蓝色连衣裙,里面是莫代尔的吊带外面是短袖蕾丝罩衫。九口自己没有相机,他平时拍照的那台单反和拍立得都是朋友送的。他让我背对窗户面向他的站着,先用单反拍两张进入状态。我之前做过很多次模特,所以我知道在窗帘没拉时我是处于背光的情况下,他其实拍不到什么好看的照片,纯粹是让为了模特熟悉镜头。我扭动头、肩、转身,让自己热身也让摄影师熟悉我的角度。


拍了几张,他开始指导我脱下衣服,手中的相机快门也不停,不是一个场景到另一个场景的间歇,而像是一场沉浸式演出,他是最忠实的纪录者。在脱衣服的时候,我内心还是紧张的,双手一上一下,从脖颈把拉链拉下来,脱掉连衣裙罩衫,再把吊带直接滑下去,衣服放在地上。脱完已无处躲藏,反而舒了一口气,这从头到脚,就完完整整的都是我自己了。没有衣服、没有装饰,什么角度都属于我,只属于我自己。这种感觉第一次有,但是很期待。


厦门下午两三点的光是最烈的,照得一切都白花花的失了真。我们在的房间里,一寸寸的光线漏在木地板上,迷彩布随着外面的风飘起来,我们低头看地板上的影子,像是从海里抬头望着光,看到鱼群在头顶翻来覆去。九口说你躺在落地窗旁边,放松不用看镜头。我躺下摆弄手臂不同的姿势,把好看的右脸冲着镜头,两条腿一弯一直继续沿用着模特显腿长的技巧——对,我的照片可以不穿衣服,但不能丑。


厦门的云也飘得快,一会儿来一会儿走,云挡住太阳就只有平平的光,云走了,强烈的阳光和迷彩布交织着,一寸寸的光影把我的皮肤切成水波,随着我感受不到的风流动。


沈导举着摄影机,九口举着摄像机,原来轻松的氛围被几朵云搞得十分紧张,因为总是抓拍不到光影最盛的时间点,造型刚摆好就有云飘来。我躺着侧脸的角度刚好看向窗外,我说:”你们准备好啊,那朵云快飘完了!“九口在我右手侧,沈导在我脚边,等待的十几秒所有人都凝固住——我屏住呼吸,害怕吸气时小肚子鼓显胖;九口举着相机不动,又把拍立得拽到身边,打算随时换相机,不错过最好的光线;沈导举着摄影机,还希望有点风,能拍到影子在我身上流动的镜头;画廊助理在门外待命,不敢进来也不敢说话。直到反复三四次,确认所有人的相机里都有可以用的素材,三个人才松一口气。


然后是在床上的镜头。大部分都是俯视。我躺着,九口站在床上或者跪在床上俯拍我。他告诉我我要做的姿势,躺、侧躺、趴着等等。不用动脑子的拍摄倒是挺简单。我原意想给自己21岁的身体留个念,于是之前跟九口商量过我想素颜出镜。他说看我,他对模特妆容没有要求。我在心里斗争很久,出门前还是化了淡妆,化了眉毛,在床上躺着的时候特别怕一放松就把眉毛印枕套上。


九口拍差不多了,沈导那边开始看纪录片的素材够不够。他说要补几个镜头,一个是从我的视角拍九口工作的状态,所以沈导躺在我右边举着摄影机,我举着单反按快门拍纪录片的剧照,九口成了我们的模特,他还需要像真实在指导我一样嘴里念念有词,“来侧脸多点,来,好的,再来一张,换一个姿势”。拍完这条,九口开玩笑说,我相机里有好多你和裸女的照片啊!沈导急慌慌地说,你可不要把这个照片发出去,我操我们片子还没拍完导演被封杀了!我和九口哈哈大笑,四五十岁的人还这么不禁逗。


拍摄结束的惯例是九口用单反和拍立得分别拍两张自己和模特拥抱的照片。虽然有导演在,但还是用相机定时自拍。我们第一张站在落地窗前,背景是迷彩布。我说你可以抱我。我刚好可以把头放在他的肩上,偏着头直视镜头。一张坐在地板上,还有一张在浴室镜子自拍。拍完这几张就是全部都拍完了。


拍摄之后几天,我去了九口在厦门一家酒店影展开幕的睡衣派对。那时我的照片还没洗出来,我作为观众走在人群里,发现有人这么多人喜欢九口。不久,这个展览在九口拍我的那个画廊再次展览,这次就有我的照片了。听说有些印刷厂不接裸照印刷的,九口走召的作品集和展览印刷常常需要找很多厂家才能找到合适的,不知道他在厦门初来乍到,有没有碰壁。


我看到自己的照片被洗出来,和楼梯一样宽,放在一楼二楼的楼梯拐弯处中央,观众一抬头就可以看到我躺着地板上,光线趴在我身上的样子。我曾在九口的相机里看过小图的,但第一看到放大后的照片时我还是震撼到了,所有的线条的轮廓都被放大,他镜头下女性的安静又张狂气场像要从楼梯拐角处涌下来,包围我。我被摄影师拍过很多次,但是这是第一次我从别人眼中,看到了另一面的我自己。


后来九口传照片给我,我就发在了自己Instagram上,别的软件都没发。也没有多少点赞的,当时朋友里很少有人玩这个软件。几个相熟的朋友看到了,说照片可真牛逼。大家也没有再细问。




因为裸照,与男友分手


大学毕业之后我就出国留学了,没几周认识了后来的前男友,说广东话和英文的混血,在澳洲长大的,我俩只能说英文。在还是炮友的时候,他聊到我Instagram上的照片,我以为他是喜欢的,兴致勃勃给他看九口走召官网里我的其他照片。不过我不知道自己在哪个相册里,找了半天都没有。就聊了别的。


在一起大半年,并没有什么甜蜜故事发生,流水线作业一样打卡情侣会做的事情,我6、7月需要搬家,找房子时问他要不要跟我一起住,他没有同意也没有拒绝,只是重复说“We'll see."(看情况吧)。2017年6月放假我回国住一个月,他开车送我去机场。凌晨四点的高速没几辆车,路灯也是时有时无。他从睡醒了就一脸生气,一句话都没有说过。我开始以为是起床气,没想到气氛后来越来越诡异。


我问他怎么了,他左手从手刹旁边掏出手机,打开我的Instagram账号,气急败坏地吼我说当然是因为你那些照片!他边开车边发抖划照片,找不到就把手机摔在手刹旁边。


我听到后大惊,原来跟我在一起快一年的人如此介意我的裸照!并且从来没有跟我认真讨论过!


所以我直觉里“他没有那么喜欢我”是真的!但是我之前从没真的去问一下,以为只是自己太患得患失。我的眼泪控制不住地涌出来,一个字都说不出来。那为什么还愿意和我在一起呢?为什么从来没问过我?也不分手?眼泪把我的嗓子眼和心脏 都堵住了,我满脑子的疑问一个都问不出来。


哭了几分钟尽量保证可以说话,知道问什么都不对,但又不可能什么都不说。我记得我第一个问题是“why today?"为什么偏偏是我们第一次离别的时候说这个?


他说终于受不了了。之后他尖叫着表达自己的不满但是我一个字都听不清,双手在空中乱挥也不扶方向盘,车在高速上依旧是八九十迈不松油门,天还是黑的,我好害怕就这样车祸死在荒郊野外。他不管说什么我都说okay okay calm down! Can you drive properly? (冷静!你可以先好好开车吗?)直到他把手放回方向盘上,依旧在嘶吼。而我尽量不听他歇斯底里的抱怨,怕自己哭到崩溃。


眼看着机场在附近,但是路越走越黑直到死胡同一片漆黑,是谷歌地图定位到了错误的地方。他一边抱怨一边重新找路,不知道他会不会一气之下把我丢在这。还好机场的灯不远,他不看地图顺着原路拐回了正确的路上。


我下车的时候想要照例拥抱一下,他躲开了。看我的眼神像是再也不会见面了。我的眼泪还是没停过,我还是不敢相信自己会跟三观差距如此之大的人在一起这么久。


我去托运行李,眼泪还是没停。空姐低头做事,除了程式化问题什么都没说。他发消息说,要么你删掉自己Instagram和九口走召所有平台的照片,要么我们分手。


我按下删除键的时候纠结了比车上更久的时间,我不记得是什么促使我按下去的,也许是第一次谈恋爱,也许是第一次闹分手还尝试挽留。那一瞬间我特别难过,“难道谈恋爱就必须告别过去的自己吗?难道谈恋爱就必须妥协吗?”


同天我发微信给九口,麻烦你的账号里我的照片先删去吧。他有点惊讶,问怎么了。我说是因为男朋友,他就没再问。那种人与人之间明确的界限感,让我又一次感到他是相处起来如此舒服的人,难怪他会赢得众多女孩的信任和同行的嫉妒。


在登机前我跟他说我删除了,他发来消息说抱歉刚刚很生气。我们和好吧。


但这只是争论和无止尽的分分合合的开始。争论的话题也从“什么是色情,什么是艺术”“为什么要拍?你朋友就算支持你但你的朋友也不会拍”,到“你跟九口走召到底有没有睡过?”我说没有他不信,吵到后面他只好跟我说分手,分手后几个小时又跑回来堵在我的公寓楼下求我再给一次机会。


分分合合的经历大概发生了很多很多次,在我从放假之后回澳洲借住他家的第三天,第十天,找到房子搬家的第一天,第一个月,第二个月等等等,我不知道哪一天他会生气,像个没有定时的炸弹随时会在我家爆破。


九口有一阵子在德国做驻地艺术家,展览里展出了我的照片,但我自己都不知道。有一天前男友问我说,你的照片还在被展出吗?我说不知道,那是艺术家的事情,我不操心这个。他发过来几张图说,你看看,你的照片还是被展出的了。我说你哪来的图?前男友说 ,我发邮件给画廊,说我是九口粉丝,去不了现场但是想看九口的展,问他们要的。


听到前男友如此不择手段,我反而害怕我提出分手之后自己会不会有危险了。我想我还是渣女一下,计划好了再分手吧。毕竟他知道我家住哪。


2018年年初过年时,我带他回了中国去了六个城市,我想让他看看我生活过的地方。请他再多了解我一些,拍裸照不代表我是坏人,这只是一个我想做的事情。


从中国回来的第一周,在从宜家回家的路上,他又陷入了裸照的思考,突然问我:如果你回中国了,沈导让你接着去拍纪录片,你会拍吗?我马上说,当然拍。他说你都没思考一下!我说为什么不拍,这是我的事!他戴上那幅我受够了你的表情走走停停堵在路上,我看着他的脸在车上笑起来心里想,对,我也受够了。我们一句话没说,他帮我卸下家具就走了。当天晚上我们分手了。然后马上就微信九口走召说,我分手了。好像特别有仪式感,我又做回我自己了。


刚分手时,我们还没屏蔽彼此的社交账号,他还开始天天给我送花了,像之前一样变花样讨好我想要复合。突然有一天,我想要查查微博互粉,我感觉没有认识那么多人要互粉吧。一个一个查下去,发现一个叫“九口official”的人,头像是九口很久之前的微博头像,粉丝也只有几个。我有九口本人的微博,也没听说他有第二个微博。突然回忆起来很久之前,前男友为了关注我的微博申请了账号,只是从没用过。这样看来只有他了。


我感觉后背发冷,这只是我发现的账号,那我没有发现的呢?我去messenger上给他发“You are so creepy!"(你是个变态!),然后拉黑了他其他所有的账号。他先是不知道我说什么,过了半个小时回复说,你是说微博吧,哈哈。我放下对他所有的耐心,恨自己为什么跟这个人纠缠那么久,分手了竟然还听他的做朋友。气急败坏,骂完他把messenger也拉黑了。


我在微博上常常看到九口转载别人造谣他拍完会跟模特做爱的微博,描述之详细简直像亲身经历过。我为艺术家忿忿不平,也觉得好可笑。裸体、男女、性、性感、骚,这些词有那么大关联吗?




看到我的裸照后,

妈妈想与我决裂


2018年5月,我和前男友分手的三个月,早已没了联络,我也在准备研究生阶段最后一个学期的期末作业。突然早上六七点我收到我妈妈的微信电话,国内大概是凌晨天还没亮,视频里她坐在地上哭,房间的灯直射摄像头让我看不清她的脸,只能听到她哭说不出来一句完整的话,就像我哭起来一样。


我知道她知道了。


她第一句问我“你爱妈妈吗?爱吗?”,然后重复了很多遍。


没有直接问我为什么拍,好像已经是个无可辩驳的错误。拐弯抹角也是她的风格,满腔情绪挤出一句无法讨论的话。我只记得她说引用了很多鸡汤文里的文章才会出现的话,向我哭泣的人像那年还在看《读者》的少女。而我是一个被蛊惑的年幼无知的人。我一时间语塞。


她说“如果你这样,那我们母女情份也就到此为止吧。”


人有肖像权,但是不可以决定自己的肖像怎么拍?因为女儿拍了裸照,就要跟二十几年的女儿断绝关系?爱呢?我越发觉得这个世界荒谬。活着,都是面子。


我记得青春期的时候我乳头很小,她很担心我发育不好。奶奶是妇科医生,她看看说没事以后慢慢长。我妈还让她的闺蜜和朋友看我的乳头,让我躺在床上,把衣服撩起来,问她们,”你们有这种情况吗?这可以后怎么办呢?“


你婆婆说了没事啊!但我不会说出来的,尽管我非常不喜欢别人,甚至我妈看我的乳头,我也不会说。我妈也很讨厌我对除了自己之外的人称呼“别人”。我从来不会在有外人的时候折我妈妈的面子,等阿姨们走了,这事也淡了,我也不敢提出来自己不舒服的感受。我妈妈也不会顶撞我姥姥,全家人都是这样默默听着最高发言人指挥的,不可越级,一辈一辈过来的。


未成年可以给别的阿姨看胸,但是成年人不可以决定自己的身体。那个视频电话我基本没有回复,无数场景和反驳在我脑子里闪过但是也没说什么,只是听她哭听她抱怨。我和她相处像是摁下了静音键,我从来没有跟她吵架的能力。


挂了视频电话,她告诉我,是她的朋友或者同事给她看了一张电脑上的照片,问她,这是不是你的女儿?她看到的照片我要了好几次她才发给我,应该只是一张九口拍的”普通“的床照——说它普通,是因为没有屏气凝神留下的精彩光影,没有好好摆弄的头发和拉长的双腿——可这也是我最开始着迷九口走召的地方,平凡又生动,裸体不色情。


我想解释给她听,这不是你当时离开农村进入城市的社会,这也不是活在亲朋邻里指指点点就如临大敌要永世不得翻身的年代。那些小城市的风气不是你我面对的,我们都在往前看。我不害怕自己跟别人不一样,我要选择自己想要的环境,无条件支持自己的朋友。


我给她发完长长的文字之后,她又开始责怪我。我努力想要让最亲近的人了解我,还是失败了。我只是希望,但没指望她能有一个女权主义的女儿引以为荣,可是也没有等到她听听我。意料之中。


有段时间,一想起母亲对我说的话,我就流泪,控制不住地留下来,哪怕我很平静。我想去看心理医生counselling,但是挂号错挂在了精神科mental health。接待我的医生很友好,但我准备开口的时候,泪水比话先涌出来,他说我知道你一定遇到很难的事情,可以说可以不说。我说完大致情况,他说“你想拍裸照并且愿意发在网上这是你的权利。现在是你妈妈发现了导致情况很不好,让我来看看问题在哪吧”。我想你能找到什么问题?他下载了中文输入法,然后打开谷歌图片,说,你搜搜看你的名字、摄影师名字、加色情、裸体、阴道等关键词。我们排列组合试了很多种,都没有我的照片。他说,这非常尴尬了——一是因为满屏幕的不同女性的阴道,二是他想知道我的照片都不在因特网上,我妈怎么会知道呢?整个问诊让我觉得可笑又不能笑,最后他送我出门诊说,你需要帮助的话一定要去counselling!


我说好吧。但我没去,我已经觉得这不是我的问题了——让出生在文革的人,认同一个出生在《泰坦尼克号》播出那年的人的观点,本身就是强求。要接受不同,就要接受不理解,哪怕是亲生的。


我和我妈和好是没有理由的,跟以前一样,是吵完架哭完不说话突然聊个天,假装事情从没发生过是我们母女最擅长的把戏。我还没毕业就选择要留在墨尔本工作了,有天她打电话要给我转钱,”本来想等你毕业就停掉你信用卡的,但是你姥姥说了必须管你房租,国外贵。那你找工作能挣口吃的就行,要找能锻炼自己本事的工作,不要嫌工资低,要有长远发展的事业;大马路发小广告再挣钱也别去。还想读书就供你读。“有时她的智慧又让我怀疑,那个大吵大闹的人是谁。


我曾真的想过如果真的母女关系断绝会怎样,我没有家庭的支持了,也必须要换个前男友不知道的住处,一个月内我就找到了便宜很多在郊区的房子,定下来24小时里我和二房东签了合同找了搬家公司搬了家,再准备转市中心房子合同发了广告一气呵成。在传统面前,家庭是最大的保障,但也是割不开的枷锁。


至今我爸也不知道任何事情。我妈说怕我爸一辈子在小城市里生活看不开,气死了。我们也从来没有再讨论过,这是个无解的问题。我甚至问过我的gay蜜,我拍裸照被我妈发现,和你跟你妈出柜相比哪个更严重?他说都挺严重的,说明我们不是他们心目中的白月光了。


在删掉裸照之后,我问自己什么时候再把照片发出来,这些可太美了,我也不介意让别人看。但是总觉得差一个契机,又害怕我妈冰雪聪明学会了翻墙来找到我所以一直没发。但是私房摄影师邀约却一直在Instagram不断,有一个摄影师的作品很好看,他写的拍摄灵感也很生动,在我们讨论好一切,开始定摄制日程的时候,我突然退缩了。我说我没准备好。他有点生气跟我说我以为你准备好了。我道歉之后,就再没联络过。


我害怕我之后要回国,还是无法面对她。 




难道我们不可以

拥有不穿胸罩的自由吗


还有一次,我是主动拍摄裸照的。


2018年三月,那时我和前男友分手刚一个多月。之前一直想剪短发,但是前男友说我长发挺好看的就一直没去。网上看到附近的美发学校招教学模特,免费剪波波头,就报名了。剪完自己觉得特别好看,毕竟是老师剪的,我心里美得不行,换上最喜欢的黄色吊带背心,在洗手间对着镜子各种角度一阵自拍。挑出发型、表情、角度都是最好的一张,各个社交平台都发,毕竟很多年没剪过短头发了。


没一会儿就收到好多赞和评论。然而朋友圈里我妈的评论冲出来说:都凸点了!快删掉!


我己经很久不穿胸罩了。不穿最舒服,我除了健身去哪都不穿。我回复说,我自己的朋友圈没事的。可她还是说这样不好,这是勾人犯罪。在别的平台上也有朋友私信我,朋友你凸点了。我不能理解,我自己穿没穿胸罩我不知道吗?为啥这是个这么大的事得让几年不见的人专门通知我?大家都是哺乳动物,谁没有乳头?我这难道还是炫耀自己吗?


回复得多了我实在太烦了,就在自己的公众号上写了一篇《被声讨的我的凸点的总的回应》。不光是想论证我不穿胸罩,而是说明“女生不穿胸罩”是一件正常的事情,这个社会对女性的无理约束太多了,可不能这么下去了!


我以为写完了大家看看就过去了,没想到事情越来越复杂。


我的家人朋友也转发了那篇文章,许多他们的朋友、和我不认识的人也加入了讨论。评论区要么是支持女性有不戴胸罩的权利,或是“无危险的自由”——无危险又要怎么界定?别人要想害我,我怎么知道?我穿着保守,就万无一失了吗?;要么是我虽然同意你的观点,但是你的照片会让人有“邪念”——有邪念是你的不对啊!我衣服都盖着呢!就算我裸体也不是强奸犯强奸我的理由啊!更可怕的是有人私信留言说,“你这图片一发我都睡不着了,不能让我老婆看见。”


发这话的人微信名是某某律师,四五十岁的男性,头像是自己身着制服的照片。 对外是受人尊敬代表法律正义的律师,在后台发私信别人看不到时,就可以用色眯眯的语气调戏同事的女儿。他这话说的我浑身犯恶心,万一我真的在现实生活中认识他呢?当然,后台令人作呕的评论的不止这一条。但是公众号后台的设置让我只能72小时内回复发信人一条,并且留言只会保留五天。


公众号后台私信只能保存五天,五天后这些留言就从我的系统里消失了,但是读到那句话时恶心的感觉,我现在都还能体会到。


回头看这件事,我越来越觉得荒谬。我只是自拍庆祝剪短发,竟然发展到我穿什么不穿什么要解释给别人听!为什么我认真的解释会引来别人对我的调戏而我无处反驳?电视上天天有人说要做自己,女生做自己是要吃刀子的!越想越觉得可怕,但是我不能让件事就这么过去!我心中出现了一个摄影作品的创作主题,作为对此的回应。


我需要几个朋友帮我忙,我发了朋友圈和给做摄影的朋友私信,帮我拍一组照片一共两张,不用露脸,问他们有没有空,会不会介意我裸上半身?我的女性朋友都不介意——反正都是女的;男性朋友也不介意——反正都见过女的。刚好有一个学传媒的学妹贝拉,正在筹备拍艺术家创作的纪录片作为小组期末作业,我们一拍即合——我做她期末纪录片作业的女主角,她的团队出一部分人,帮我完成摄影作品。 


三月底的一个下午,我在家准备了小蛋糕和饮料,贝拉和她的团队在我家客厅用黑色床单搭出一个背景,我的朋友陆陆续续来家里。前一天我已经给他们发了我的微信文章说明始末,人到齐之后,我开始介绍拍摄理念、拍摄流程以及贝拉负责解释拍摄知情同意书让所有人签字。


第一张照片是我穿着那件黄色吊带在画面的正中央,左右五个女生伸着手,对我的乳头指指点点;我的gay蜜站在我身后,穿着花衬衫露出花臂,双手看似平静地搭在我的肩上;还有一个男性朋友蹲在我面前,从画面的下方向上伸出一只手。


拍第二张照片之前需要脱掉上衣,我先躲进卧室脱衣服,贝拉纪录片团队的摄影师随我进卧室拍。摄影师是男生,我不介意摄影师的性别,更在乎是否专业。之前拍素材都由他掌镜,开创作会时也从男生的视角提供了很好的话题角度。拍摄脱上衣的镜头,一条就过了。他举着摄影机又回到客厅,拍我裸上身出卧室跟大家再次见面的镜头。


我打断朋友们的吃喝,让大家按照刚刚的位置站好,开始拍第二张。手臂摆好,但是手离胸部更近,就像隔着屏幕的人可以用语言玩弄得一样。我让站在左边的一个女生像名画《加布荔埃尔与她的一位姐妹》那样,兰花指捏住我的乳头;右边有一个女生拿出一个创口贴,给小胸戴胸罩——这是大学宿舍里爱玩的黄梗之一。我的gay蜜还是在背景,从我脑后伸出有纹身的双臂,一只手向乳房伸去,另一只手钳住我想要发声的喉咙。而从画面底部爬出来的手,也慢慢向上,只差毫厘就可接触到皮肤。第二张照片被处理成黑白,像是悼念,像是死去,像是我揭开看似冠冕堂皇的自由讨论里,不为人知的事和我的感受。


按惯例我发照片到了自己的Instagram上,许多朋友都发来支持表示认同,我甚至感谢墙能够让我的家人看不到我不安的情绪,让我自己有一个自由的宣泄口。但是四天后由于照片内有露点部分所以被系统删除了。


我好奇机器是怎么识别出来:这是一个“女性”的乳头的——毕竟男性裸露上半身的照片就不会被删除。我不知道是有人举报,还是系统足够聪明。乳房只是孩子的食堂啊!现在母亲基本上可以在公共场所哺乳了,只是对于乳房,在各个文化里都充满了羞耻。在不分级的环境里就见不得人。比避孕套、按摩棒更见不得人。


这个作品直到一年半以后才有机会在一次群展中展出,拍摄过程的纪录片也在展厅里滚动播出。开幕时有许多朋友来。我曾经的水彩老师安德鲁也来了,他是画山水植物的,一个非常温柔的人。安德鲁看到作品后对我说,你的作品太有力量了,虽然我不太适应这种如此直接的,但是艺术是要有立场的,你的立场非常鲜明。这是艺术家应有的态度,你的性格也完全写在了里面。就算没有纪录片,这个作品也非常完整把故事讲了出来。我感谢他能来还给我如此高的评价。


还有一个有地道澳洲口音的大胡子大叔说,你听过Bowness摄影奖吗?你肯定能入选!我说我不仅知道,去年我还报名了,但是没有入围决赛。他说你再投一次嘛!这个作品很好不要浪费了。你的作品又简单又震撼,加上你是女性,外国人,评委们就喜欢那些个故事!你全有!作品陈述那里你要好好写,把作品推销出去!你拿奖了,才能让更多人看到你的作品!


我个人虽然觉得评委会的品味琢磨不透,但是大叔的“认同”让我心情复杂。当时的我条件反射地想:难道外国、女、艺术家一定要卖惨才能获得奖项吗? 


我不愿意这么做,我希望我的作品是真的打动人 。可短短半年间,我突然明白了一件事——我遭遇的所有无奈,就是因为,我是个女性。我在这个社会里还没有话语权,我不能决定自己的身体。男性露大肚皮在烧烤摊不雅没人指点;男性发性感自拍只会收获赞,没人骂他骚货。大叔想告诉我的是,你要让评委看看女性经历的一切,看看外国女性对生活的挣扎,不然他们才没有机会体会被网络暴力的感觉。


我害怕网络时代的人肉和信息暴力,但我更怕因为胆怯没有将自己的故事分享出来、让同类无法相认,只能孤独地自我支撑下去。


在澳洲生活了几年,我有了固定的朋友,街拍群里也会互相推荐模特。有次,我看到摄影师杰西发在脸书群组,找裸模来完成她摄影专业的期末作业。要求模特没有纹身,有舞蹈基础,不露脸,并且配上了创意灵感图。灵感之一是我非常喜欢的艺术家Chloe Rosser的摄影作品,两个人相拥如雕塑一般坐在空旷的房间地板上,沉静又有故事。我被她的方案打动了。加好友之前我查看了她的脸书,有儿子有家人有朋友偶尔会发帖,确认不是钓鱼骗人的账号,就私信杰西,聊天过后定了时间去她家拍。


之前也和摄影系的学生合作过,这次也并没有什么不同。杰西按照老师的任务拍出创意完成作业,而我拿到一组专业人士拍出的片子,互不收费。收到片子后我照例发了Instagram,发出之后很多人评论我勇敢,评论照片好看。


我现在觉得,拍裸照有点像纹身,自己觉得没什么事情,一旦做了会炸出一堆“朋友”说这说那。偶尔出格就像是个过滤器,一点点地和那些“异见”者说再见。但我也反思自己这样会不会太过分——朋友圈同质化,会不会让我渐渐变得狭隘而不自知?我思考了一下,告诉自己不会——因为我朋友中亲身拍裸照的并不多,他们也算是“异见”者,但也不妨碍支持我、爱我、和我做朋友。我的朋友里有纹身的有打游戏的,有同性恋有双性恋的,有不吃香菜的,也有番茄炒蛋放糖不放盐的,那又怎么样,本来就不是什么大事。


还有一个香港长大移民澳洲很久的朋友私信我说,“我非常敬佩你的勇气,你很美,你的照片很美!摄影师选得好!不过我还是有点好奇,你那些“保守”的朋友会怎么看待这个。”


我说,这其实不是我第一次发裸照,只是之前的已经删除很久了。目前来说,我也不交所谓“保守”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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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物品正在陪伴我度过隔离期,我把它们拍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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